我根本不存在选择权。

该选红色比较好,还是蓝色比较好?

该剪短发比较好,还是留长比较好?

想和哪种女孩交往?想不想构筑幸福的家庭?是否想与心爱之人共度余生?

在我前进的道路上不存在那些选项。茫然可见的未来前方,绝大多数的岔路都已遭到封锁。我注定得踏上铺设整齐且缀饰着花朵的康庄大道。

初次踏入三条家本邸的那时,她们强迫我脱下亲生母亲为我买的儿童运动鞋。目睹佣人们亲手将它扔进垃圾筒的瞬间──

我就知道自己不具有选择权。

挺直背脊小步走路;坐在塌塌米边缘数来第十六格以后的位置;布格缪勒弹完之后是小奏鸣曲;与议员见面时必须常保笑容;配合对方有兴趣的话题,内容深度约五成到十成之间。

一旦失败,她们便会拉扯我的头发或赏我耳光。

我讨厌她们拉扯我的头发。因为爸爸总是称赞我的头发。

我讨厌她们赏我耳光。因为妈妈总是称赞我的脸庞。

黎的头发真美丽。黎的脸和爸爸妈妈一模一样呢。

头发断裂、脸颊红肿。起初我会因此而哭泣,但习惯之后便逐渐不再放在心上了。

「你是三条家的女人。」

以大姑姑为首,殴打我的女性们嘴里都散发着酸臭。

那源自地狱的恶臭渗透我的心脏,化作漆黑的淤泥逐渐扩散。

「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。像你这种肮脏的小女孩若想在这个家生存下去,只能学会教养、知识及生存之道。你没有其他选择。历代的三条家女人经历的待遇还更加凄惨呢。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「哼。」

我的发丝自指尖缝隙垂落至地板。嘴角流淌鲜血的我细数着塌塌米的格数。

「多么肮脏的头发和脸。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──你坐到塌塌米边缘数来第十六格以后的位置。

「…………」

我的身体忠诚地遵守教诲,在第十六格以后的位置不支倒地。

时光流逝。

虽说时间的流动很残酷,但有时也很慈悲。

年、月、日的数字不断增加,我任由身体随着时针转动。心灵愈发迟钝的我,身体也逐渐不再做出反应。

来到这个家之后,我才明白年幼时期的幸福感来自何方。

我至今感受到的『幸福』,全都是亲生父母赐与我的。

在生日享用大蛋糕;钻进温暖的被窝阅读绘本;在宽广无际的游乐园四处奔跑,筋疲力尽之后让父母背着我;多亏父母手下留情,让我在玩桌游时大获全胜。

那些令我绽露笑容享受其中的『幸福』──

全部、全部、全部都是……双亲赐与我的。

那两人已经不在了。

取代生日大蛋糕的是议员招待会;温暖的被窝变为冰冷的床铺;再也回想不起来宽广无际的游乐园光景;装进背包里的桌游在庭园烧成了灰烬。

我肯定再也无法重获『幸福』了。

因为爸爸和妈妈赐与我的『幸福』都已经消逝无踪。往后我必须为自己掌握『幸福』才行。

茫然的视线前方。

一如往常的塌塌米边缘数来第十六格映入眼帘。倒在地上的我,指尖朝着空无一物的空白处──

「但是……」

我悄声地低喃道。

「该怎么做才能获得幸福……?」

空白处没有答案。包含我在内,那里不存在任何事物。

我没有朋友,亦没有家人。我什么也没有。

身处于所有人都挂着虚伪笑容的环境中,我开始渴望真正的家人。

「……吃吧。」

庭园有一座小池塘。

池里有众多锦鲤悠游其中。每当我拿饲料过去,鲤鱼们便会一齐凑过来。鲤鱼群在水面掀起波澜,不断张阖着嘴,露出惹人怜爱的笑容向我渴求饲料。

红白鲤、大正三色、白锦鲤、落叶时雨、红九纹龙、山吹黄金……各式各样的锦鲤悠游的池塘中,唯独一只受到了排挤。有一只雌性鲤鱼,即便我拿饲料过来也不愿凑向我。

那是拥有心型花纹的红白鲤。

它总是虚弱、怯懦地独自游泳。

那副身影令我联想到自己。为了与那只锦鲤成为朋友,我每天都会前往池塘喂食饲料。

每天、每天、每天。

小心翼翼地避免三条家的可怕女性们发现。

有一天,我前去见它──没有拿饲料的我在池边走着。然后我瞧见了随着美丽波纹浮现水面的心型花纹。

「…………」

我不发一语。

凝视着我的锦鲤用鱼鳍拍打水面。

「呀!」

它潜入了水中。被喷湿的我久违地绽露笑容。

「哎,你愿意成为我的家人吗?」

一只锦鲤将脸探出水面,开阖着嘴。

彷佛在回应我似地。

自那一天起。

我开始在三条家的屋檐下与它交流。频繁造访池塘的我,向一只锦鲤倾诉自己所有内心话。摇曳鱼鳍悠游水中的锦鲤彷佛映照我内心的镜子一般,默默不语地倾听我的话语,时而拍打出水滴以附和我。

那段时光是多么快乐。

我甚至认为只要有它,我就能活下去。我认为它能赐与我『幸福』。有了它,我就能抛弃『三条家的黎』这个身分。

所以……

当我目睹肚破肠流的锦鲤之际──我哑然失声。

它的身体敞开。

剖成两半的心型朝着天空。我唯一的家人仰着身体丧命了。

赤黑色的鲜血如烟雾一般于池内扩散。失去血色的肠子于水面载浮载沉。它引以为傲的心型花纹被刀刃切成了碎片。

「愚蠢之徒。」

连名字也不晓得的分家女性嘻笑出声。

「你这种突然冒出来的村姑,别想轻松继承三条家。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鲤鱼们将肠子扯成碎片啄食着。我目睹它的肠子沦为更细碎的碎片并遭到啃食,只能哑然失声地茫然呆站原地。

啊啊,对了。

这并非我眼中的世界──而是三条黎眼中的世界。

家人变回空白。我决定将『成为三条黎』当成自己的义务。

随着我逐渐变为『三条黎』,我感觉自己从头顶到指尖、肩头到脚后跟、拇指到食指,身体各处都被目不可视的线牵引着。

一、二。一、二。脚往前踏一步,不要退后,原地挺胸。

沦为傀儡的我如同做工精良的人偶一般,学会了『不会被殴打』的方法,用丝线拉扯自己的脸部肌肉。

来,漾起笑容。以最美丽的角度,绽露最姣好的一面。

「黎小姐简直就像人偶一样呢。」

是啊,说得没错。

「哈哈哈,继承三条家的大小姐彷佛完美无瑕的日本人偶。」

一、二。一、二。

「真令人羡慕。她根本就是没有自我的机器人。」

脸部右半部有着烧伤的痕迹,并用浏海遮掩伤痕的女孩子如此说道。

「小妹妹。」

那名女性身材高䠷,双眼下方有着黑眼圈,还有病恹恹的惨白肌肤。

左手背描绘着魔法阵,手指则刻画了卢恩文字刺青,她吐着烟,接着漾起微笑。

「呵呵,真笨拙……都能看见你身上的丝线了。」

啊,原来你也看得见啊。

潜伏于舞台后方的我,依循教导持续操控着悬丝人偶。被我草率操控的虚伪『三条黎』大受好评。每个人都拍手喝采,高喊着『好美丽、好美丽』并扔来硬币。

眺望着观众的我总算理解了。

什么嘛,原来如此简单。

我在舞台后方勾起嘴角。

让三条黎获得幸福原来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。

我总算能够解脱了。只要继续操控三条黎,我便能获得幸福。

但是──

「……又是灯色吗?」

「是时候该找方法收拾那个麻烦人物了。」

「受不了,为何偏偏生下一个男人。」

扰乱我心思的杂音开始流窜。

三条灯色。

我存在于世界某处的兄长……不,是来自其他地方并成为『三条黎』的我,变成了那个男孩子的妹妹。

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家人。

──哥哥。

在内心深处试着如此呼唤的瞬间,我早已消逝的心突然释放光芒。

仅属于自己的安全空白处。

我钻进冰冷的被窝蜷缩身子,在黑暗之中屏住气息并交叉双手。

「……哥哥。」

对方会是什么样的男性呢?

他长相如何?喜欢什么食物?假日都是怎么度过?他是否知道我的事?见面的时候,他会不会摸摸我的头并夸奖道:『黎,多亏你独自努力到现在。』

明知会遭到背叛。

但期待之情逐渐满溢我的胸口。一想到我们总有一天会见面,就令我满怀『幸福』。

从前亲生父母在世时,我还被允许看电视节目。

当时电视播放着一部动画,里面的兄妹感情相当亲昵。两人总是相处融洽,哥哥表示无论何时他都是妹妹的友方。甚至断言不管发生任何事,哥哥的义务就是保护妹妹。

愚蠢的我彻底遗忘了在这个家学会的事。

我倚赖着那甜美醉心的美梦,如同恋爱的少女一般,不断相信名为哥哥的白马王子会前来拯救我。

不过无论经过多久,那唯一的哥哥都没有来见我。

传入耳际的哥哥传闻都相当恶劣。

我遭受凄惨待遇的时候,哥哥却与女人游山玩水,包下豪华客船举办派对,利用三条家的名声欺压无罪之人,每天毫无节制地玩乐……然而某一天,他寄了一封信给我。

我的脑袋一口气涌上热流。

绽露满面灿笑的我压抑兴奋之情,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信封并浏览内容。

「…………咦?」

那是向我索求金钱的信。

乍看之下是请托,却罗列着威胁的文字。信里还高高在上地明记着除了钱以外,必须给他三名在本邸工作的佣人联络方式。

「呵呵……呵呵……」

我不由得笑出了声,俯首流下泪水。

「呵呵呵……呵呵……呵呵呵……」

那一天是我的生日。

但信上却完全没有提及这件事。

时光再度流逝。

灯色联络我,表示想与我见上一面。

「…………」

我已经不抱任何期待了。

我一如往常地操控丝线,以三条黎的身分与灯色会面。他拜托我接收一名白发的女孩子。

「……我明白了。」

凡事都已经无所谓了。

白发少女自称为『雪诺』。不知为何,她总会从三条家理所当然的体罚及骚扰行为之中保护我。彷佛那是她的使命一般,一直充当我的盾牌。没过多久,她就已经变得遍体鳞伤。

但是雪诺没有像我一样心灵崩溃。

她始终只是笔直凝视前方,不择手段地为了保护我而提升自己在三条家的地位。

「……为什么?」

我向她提出疑问。

「……为什么要帮助我?」

「因为我约好了。」

白发少女绽露笑靥回答道。

「我和最喜欢的人约好了。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「黎大人。」

她在冰冷的被窝中紧握我的双手,并低声说道。

「肯定会有人伸出援手。他绝对会来帮助黎大人您。那个人肯定可以让您绽露笑容。」

「……谁?」

双颊泛起红晕的雪诺羞涩地说道。

「英雄。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「黎大人,世上确实存在为了拯救其他人而活的人。这点千真万确。有人会为了保护其他人的笑容而拼上性命。

倘若是那个人的话,肯定──」

冰冷的被窝──

「能够拯救您。」

逐渐变得温暖。

雪诺耗费漫长的时间持续保护、温暖我,守望我冻结的心慢慢消融。

雪。

她有着与名字毫不相衬的温暖,足以使冰冷的被窝产生温度。空白逐渐被填补,我变得能够绽露笑容,开始悄悄地从舞台后方偷窥舞台。

不知何时,我由衷把雪诺当成真正的家人。

然后,我忆起了飘浮于水面的那抹鲜红。

令人毛骨悚然的未来浮现脑海,我为了雪诺的安全而命令她前往别邸工作。不巧的是,灯色也住进了那栋别邸。

「黎大人。」

然后──

雪白的她由衷欣喜地低喃道。

「三条灯色重获新生了。」

听闻这个报告之际,比起欣喜我更感到空虚。愤怒及憎恶涌上心头,淹没脑海的是彻悟的心情。

事到如今。

不要事到如今才来扰乱我的心思。

事到如今,我已经无法选择『三条黎』以外的生存之道了。

于是我只是微笑着将那个报告当成耳边风。

什么都没有改变。我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事物了。

我最喜欢的锦鲤朋友。我将用它的鱼鳞组合而成的心型饰品收纳至柜子深处,垂下眼帘,决心不再打开柜子。

为了不让别人夺走任何东西,我打从一开始就该彻底死心。

因为至今为止,以及从今以后──我都是三条黎(人偶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