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还是第一次,我靠这么近看由美里战斗。

不是说我从没看过。喜多村那时,由美里就曾经大展身手过。而修理我的时候,由美里也是进入战斗状态。

然而,却不同。

由美里现在在我眼前战斗的模样。

跟我过去所知道的,完全是不同的东西。

「是想像力,志郎同学。」

由美里说。

「想像力才能支配一切。不光是在梦境里,在夹缝世界亦是,现实中当然也一样──人之所以能摆动双手双脚走路,是因为能想像出自己做到那件事。若是失去想像力,会连走路这点小事都难如登天。我所说的这些是所谓的精神论,不过任谁都知道,精神与肉体两者乃是相互依附的关系。」

「你讲这些!我也!听不懂啊!」

我光是回话就费尽心力。

转眼间演变成混战的当下,根本无法正常对话。

没错,正是混战。

不明生物大举杀到,掀起战端。接着四面八方不断袭来,几乎等同于海啸,而我们则像被这道骇浪所翻弄的碎屑。在这压倒性的数量暴力下,我们这两个入侵者的存在,实在微不足道。

……不对。

不是我们。由美里并不一样。

就身形来看,她虽然微不足道,却拥有与核弹媲美的破坏力。

「看──招!」

用力一挥。

由美里手上的兵器。

那把巨大手术刀,一口气将数只不明生物斩成两半。

同时,与手术刀化为一体的重火器喷出火花。

滋──嘎嘎嘎嘎。

那阵重低音,就彷佛是将手臂伸进腹部,直接撼动背脊。

数只、数十只的不明生物,一口气被打碎成肉末。当肉末化作灰烬,由美里没有停歇,而是立刻瞄准下一个目标。喷出火花的手术刀,被轰飞的不明生物浪潮。

由美里咧嘴而笑。

她的眼神闪闪发光,从全身迸现出战斗本能。

好似是只野兽。

还是那种拥有亮丽毛发的那种。

「找到机会就向前冲。」

由美里再次举起格林枪刀,看向我这。

「志郎同学!跟上来!」

那还用你说。

我不过是个真真正正的碎屑,现在能做的只有卯尽全力跟上由美里。

混战持续,连开口的空闲都没,而且敌我数量差距悬殊。即使由美里全力大闹,也难以突破免疫系统所组成的障壁。

是说,我根本没屁用吧?

「光是能跟上来就够了。」

由美里用心电感应说。

「这表示你有培养起想像力,不枉费我帮你特训了。」

是这样吗?

我现在对自己的认知,就只是像条跟在金鱼屁股的大便而已。

如果由美里是无双游戏里的主角,那我讲再怎么好听,也顶多是只跟在身边的吉祥物罢了。如果能用力卖萌还多少算有点用处,但那种事我可做不到。

是说,想像力?

我有做到?真的?

「如果治郎同学没做到,那早就被抛在后头了。光是还活着这项事实,就足以证明你有做到。」

由美里挥舞着格林枪刀对我挂保证。

也是,我都被由美里狠狠修理过了,最起码能想像出她行动的模样。如果连这点都想像不到,根本不可能一直跟在她后头。仔细想想,我现在所做的,跟在电动搅拌机里跳舞没两样。

但没有余裕顾虑其他事倒是真的。

如果那群不明生物的牙、爪,随便擦到我会怎样?

我当然能想像出来。

不是被撕裂,斩成两半,就是被剁碎。

那想像太过鲜明。彷佛是曾经发生过这种事。

不过,总会有办法的。

这点程度的鬼门关我能闯过。

照目前状况来看,应该没问题。

「要加速了。」

你等等。

别加速。

就说我要跟不上了。真的做不到。慢──

「嘿、咻!」

她真的加速了。

我清楚看到她换档的那个瞬间。

她「轰」地加速。如喷泉般涌出的不明生物就被绞碎。

距离不断拉开。由美里的背部,逐渐朝前方移动。

我快跟不上了。

连背影都快看不见。

距离拉开就表示,我和由美里之间产生了空隙。

只要有空隙,就会有东西进入。什么东西,当然是不明生物。那些名为免疫系统的怪物。

它们挡在我面前。

噫噫,糟了。

最糟的还不是这点,而是由美里的背后毫无防备。

这个化作杀戮机械的世界医生,要是遭敌人从背后偷袭也会出事。

怎么办?

还能怎么办?

就在那几百分之一秒的一刹那,我身体自己动了起来。

并撞上去。

我用尽全身力气,撞上想从后偷袭由美里的怪物。

砰。

滋唰。

几乎在怪物失衡的同时,由美里连头也不回,挥下手术刀。

「好助攻。」

由美里笑着说,还不忘记挥舞手术刀。

「不过差一点就打中我了,你怎么非要等千钧一发之际才行动啊。」

要你管。

就连这段期间,由美里依然不断迈进。看上去如同撞开南极冰层的破冰船。而我则没空回话,只能双脚全速运转跟上。

双脚全速运转──啊,这只是想像而已喔?

总之我似乎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了。

「实战就是最好的训练。」

由美里若无其事地说。

「你都靠这么近看着我了,会明白也是理所当然。好了,现在没空等你了。拜托你可要在抵达冰川碧身边之前,赶快掌握诀窍喔?」

接下来发生的事,就没有刚才那么眼花撩乱了。

就是不断重复又打又砍、又砍又打而已。

如果是天生的赌徒,可能会在这状况说「我感受到自己正在燃烧生命!」,可惜的是,我并没有那种癖好。

穿过城门。

闯遍城堡里。

免疫系统并非一成不变。那群像白血球的不明生物,似乎一个个都是独立生命体,没有一只完全相同。

其中有几只特别强大。

像是阿米巴原虫般蠕动,不论怎么砍或殴打,都会不停攻击的家伙。

会嚣张地好几只同时进攻弄得人眼花撩乱的家伙。

甚至是碰到就会爆炸的家伙。

最后还出现像以前喜多村那样既大又凶残,「在城堡里盖了城堡」的家伙。自以为是中头目喔。

总之这些家伙全被由美里撂倒了。

我?我可没妨碍她。我应该没有碍手碍脚才对。大概。

是说这真的没完没了啊。

不论如何前进,城堡内部都会出现敌人阻碍我们。

这到底是怎样?

真的有终点吗?

「马上就到了。」

由美里回答。

「现代科学还无法得知,精神与肉体的边界在哪。可能是大脑的某处,可能是内心最深处。那个不论光暗都无法触及的深层自我,就是我们的终点。」

而终点突然就到了。

在由美里以压倒性火力,将前方密密麻麻的不明生物群体冲散的下一瞬间。

眼前顿时变得开阔。

是一个空间。

就只是一个宽到只能用空间来形容的空隙。

里头空无一物。

真的什么都没有,恐怕连空气都没。

「到了。」

我听到由美里的碎念。

就是这?

这就是班长、冰川碧最深层的地方?

我再次环视这个空间。

没有光源,却明亮。

没有黑暗,却深邃。

实在难以言喻,这地方彷佛是被时光流逝所抛下。

「看来晚了一步。」

由美里说。

出现了唯一一个暗处。

空间正中央有某个东西。

某个东西,其实就是班长。冰川碧。我本该见惯的人物。

而我之所以会看不出是她,是因为她已经彻底变成某种东西了。

「那个,是班长……没错吧?」

「嗯,是冰川碧没错。」

她并没有改变形体。

我们来到这里之前扫荡的不明生物们,都长了一副显然不好惹的模样。就跟带有毒性的毛虫一样,从它们的颜色跟造型便能一目了然,只要靠近铁定会有危险。

而她则相反。

冰川碧身上,没有任何装饰自己的东西,也没有色彩。

简单来说,就是裸体。真的一丝不挂,手无寸铁的全裸。

也就是说,她现在毫无防备。

本该是如此。

「她羽化了。」

「……羽化?」

「她化作虫蛹,现在羽化成蝶准备展翅高飞了。虽然就如你所见,全身光溜溜的。」

光溜溜。

即使听到如此滑稽的说词,我也完全笑不出来。

因为这显然不妙。

她没长角,没有扭来扭去的触手,身上没刺,也没有巨大化,乍看之下没有任何危险要素。

甚至能说是很漂亮。

非──常非常地漂亮。

她本来就是个带有冰冷氛围的家伙,而现在这模样,则是把那份感觉强化到极致。

这感觉该说是飘逸空灵吗?彷佛是把身上无谓的事物全数消除──我这算是废话,啊她现在就是裸体呀。总之,现在的她一片白净。

一眼就能看出,她已经达到了某种极致。

也不知道为什么,我就是觉得不妙。看着现在的班长,让我不禁汗毛直立。

我再怎么不愿意都能明白。

她完全是不同次元的生物。

「好了。」

由美里转身面向我。

(插图015)

意思是,她现在背对着班长。

咦?为什么?

「剩下就交给你了,志郎同学。」

不对吧。

慢着,现在是要干么?

「期待你这个特效药能发挥作用。冰川碧之所以变成这样,就是因为你这个病毒感染到她。而我只能充当注射针筒,所以我的工作就是把你送到这里。」

「……我怎么第一次听说?」

「因为我没讲啊。接下来的工作是属于你的。要我代替你处理也行啦……但结果会死人喔,不是我就是冰川碧会死。我猜大概是我会死,这担子怎么看我都无法负荷。」

连由美里都难以招架。

面对这种对手你还踢皮球?叫我去摆平?

「我就当候补吧,毕竟还得应付免疫系统。现在只是暂时停止攻势,没多久『精神白血球』军团将会涌入。我不可能两面作战,所以剩下就交给你了。」

说完,由美里就消失了。

等、她上哪了?

真的消失不见了?是瞬间移动?

『是想像力。』

不知何处传来由美里的「声音」。

『我大致掌握了冰川碧所做的梦境世界。换个方式来说,就是我会认路了。用能更好让你理解的方式来说──就是我能在检查点之间做传送吧?』

啊啊,原来如此。

又是传送又是心电感应,简直就是游戏嘛。不过是要玩命的那种。

『我一定程度上能掌握你跟冰川碧的行动,若有必要我会帮忙或给出意见──前提是我有余力就是了。』

话一说完,「声音」就消失了。

现在只剩我和冰川碧两人独处。

「啊……」

怎么办?

我该做些什么?

期待我这特效药能发挥作用?你这样讲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啊。

所以现在,是叫我打趴眼前的冰川碧?

「呃……」

不不。

这怎么想都强人所难。

刚才我也说过,现在的班长真的不妙。我看她只要动根指头,我就会被分解成微中子了。

「班长,好久不见。」

没办法,姑且先打声招呼。

我也认为这么做很蠢,但这阵沉默实在尴尬。

总之我现在怕得要命。换作是现实,我八成会被自己冒的冷汗淹死。

而她没有回应。

一丝不挂的冰川碧,从我们抵达此处至今,都只是呆然站在原地,就连一根睫毛都没动过。明明活像座雕像,却散发出了异常的压迫感。

「发生了不少事情啊。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没有反应。

她张开眼睛,却彷佛什么都没看见。那对眼瞳中感受不到意识的光芒。

「打从我和班长能够正常对话,也才过了一小段时间而已,事情就变成这样了。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没有反应。

她陷入忘我,或者该说是恍惚状态。

明明人就在我眼前,却又好像不存在似的。

我记得,这里是冰川碧这个人内心最深层的地方没错吧?

「真没想到,我会在这种地方跟班长说话。事实比空想还要离奇,还真是这样。」

若是如此,眼前所看到的她,应该就是她的核心──也就是无法矫饰遮掩,最赤裸裸的部分。

啊啊,原来如此。所以才会一丝不挂啊。

「而且这一切源头,都是我把班长带进自己梦里──啊,糟糕,说溜嘴了。这件事还是别说比较好吧。要是被现实中的班长知道会被她杀死……虽然现在一不小心也会被你杀死就是了。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「事到如今我就说了。我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。我啊,把班长带进自己梦里,还把你当奴隶随意使唤──啊,先说好,我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喔?我说真的。我没对你出手,真的只有使唤你。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「我这人就是没有胆量,才会想在梦里尽情发泄。连由美里都笑我,说我在这能随心所欲操控的世界里,做的事竟然如此小家子气之类的。不过我倒很庆幸,幸亏我做的都是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。要是真跨越那一线,我大概就没有脸这么面对你了。毕竟班长你,你知道嘛,就那个。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「我说的那个是指……就是,这实在不好开口。反正我都被班长带回家里了,说出来应该也没关系吧。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「我调查过了。关于班长的种种事情。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冰川碧看向我。

我漏尿了。

她只是眼神对着我而已。没瞪我也没发怒,视线中不带任何感情。

而我却漏尿了。我的本能跟直觉感受到,我们俩的等级差距太大。就连被蛇盯着的青蛙,情况可能都比现在好上几百倍。

但嘴巴依旧没停。

我继续说下去。

「我知道班长所处的状况非常糟糕。我并没有遭遇过相同的经验,无法完全理解,只是一定程度上知道而已。我不想谈那些,反正不论讲什么都只会变不负责任的言论。所以,我只说我明白的事情。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「班长,我不瞭解你。」

讲着讲着,我也逐渐火大起来。

像我这种边缘人怎么会跑来做这种事。

自作自受?真要讲确实没错。不过,该怎么说,我也不太清楚。

总之我越来越生气。

因为这怎么想都不对劲吧?

「我想班长是被逼到绝境了,才会不明白,自己到底该怎么办。我只是个外人,对我来说,班长不过是终有一天想玩弄到哭着求饶的对象,所以我并不清楚你的事。我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对你说三道四,但我还是得说。这一点都不正常。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「你知道吗?班长现在成了世界的危机耶。只要冰川碧活着,世界就会陷入危机喔。实际上会发生什么我也不清楚,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。可能我这个当下所在的世界,会侵蚀现实世界吧,大概。班长所做的这个梦,将会与现实融合。那么一来,事情的确就大条了。」

说着,思路逐渐整合起来。

我想起来了。

我熬夜一天所记住,那些梦境相关书籍里写的种种事物。

里头又是讲心灵,又是讲精神,不然就是大脑或脑内物质之类的东西。

那些专业术语我一个都看不懂,不过大概能明白书中想表达什么。

只要拿那些概略情报跟现实对照,就多少能理解内容。

「真要讲的话,事情会变成这样似乎都是我害的,这点我难辞其咎。不过啊,我大概也只是造就了一个契机而已。因为班长本来就不正常。你勉强维持住那个平衡,最后平衡被我这点小小的契机破坏了。是啊,这么想也对,你本来就不正常。班长是个厉害角色,是我高不可攀的存在。你不流于世俗,看起来危险,甚至还有点可怕。正因为表面上是乖学生,我才没发现,班长你早已濒临崩溃了。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「班长,我想瞭解你。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「你为什么会变这样?我所认识的你,应该不是会打造出这种诡异世界的家伙。我想知道,你这么做的理由。」

「冰川死过一次。」

「唔!?」

我吓坏了。

一股脑地做单向沟通,她却突然有了回应。

「冰川不知道佐藤同学在梦里对冰川做了些什么。」

班长说了下去。

她的视线依旧无神,语调宛如无色透明。

彷佛是电话自动语音。

「不过我知道。佐藤治郎,你在现实世界无自觉下给予的强烈刺激,让我觉醒了。」

我逐渐乏力。

传入耳中的一字一句,都有如大口径子弹一般。

「我死过一次,在杀了姊姊时。尸体不会有感觉,尸体不该有感觉。是佐藤同学让我变得不正常。经过了短暂时间,我就变成现在这样。心灵蕴藏的能量很强,就跟一小片的物质就能引发核融合一样,即使是微小的存在,也能轻易改写世界。」

她的话语夹杂了强大的力量。

甚至让我怀疑听了会不会被诅咒。那一阵阵沉重的声响,在我腹部回荡。

然而这是个机会。既然可以对话,就能够沟通。说不定真有办法解决。

「那班长,我问你。虽然我不想问,但还是得问你。我想你大概也不想讲,不过还是希望你说。杀了姊姊是什么意思?」

「就是字面上意思。我杀了姊姊。」

「不,不对。班长不可能做出这种事。我知道。虽然我们才相处一小段时间,但我起码瞭解这一点。班长才不会做这种事。」

「你对我一无所知才对。」

「我不知道,可是这点小事我还是能瞭解。其中一定有理由对吧?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班长陷入沉默。

那模样看起来,就像是一台老旧的电脑,为消化过大的档案而当机。

最后,

「我喜欢姊姊。」

她开始说。

「姊姊很温柔。姊姊很漂亮。姊姊很聪明。姊姊跟我感情很好。打从出生,我们就在一起。

姊姊身体很弱。我很健康。

姊姊总是生病。没办法去想去的地方。没办法吃想吃的东西。没办法做想做的事。但她仍笑口常开。

我没生过病。甚至没感冒过。只要有心,哪都能去。就连得意忘形大吃特吃,也没吃坏肚子。然而我总是板着一张脸,好像一切都索然无味。

有人开玩笑说,我把姊姊的营养全部吸收走。我就拿石头丢那个人。

有人开玩笑说,要是姊妹身体能对调就好了。姊姊就拿花瓶砸那个人。

我们双胞胎虽然不像,却有相似的部分。身边经常有人说各种闲话,但我们都不在乎。

我们很幸福。

可惜幸福并没持续多久。

病魔侵蚀了姊姊。她得的是慢性疾病。天生免疫力虚弱。天生内脏虚弱。姊姊全身上下都很脆弱。

医生说她活不过十岁。

爸爸跟妈妈不愿放弃,拼命工作。可是钱不够,时间不够,智慧不够。随着时间拉长,照顾姊姊成为重担。爸爸妈妈太过单纯,坚信姊姊的病能治好,还把治好她的病当作是自己的责任。姊姊病情越来越糟,还慢慢侵蚀爸爸妈妈的心。

这时的我还很正常。双亲开始沉迷宗教寻求寄托。目的跟手段颠倒,双亲开始放着姊姊不管,而我没舍弃希望。

我决定自己拼命赚钱。

我扶养双亲,照顾姊姊,出卖肉体,为了家人牺牲自己是我的责任。至少我是这么想。而我也相信这么做效率最好。

我没发现。这时的我早就不正常了。」

我只能静静地,听着班长的,冰川碧的独白。

我背脊发凉。

畏惧、震慑、恐慌。这和打从我进入梦境世界就不断感受到的感情不同。

而是某种,强烈的感情。现在,我的内心某处,正感受到一股莫名的焦躁。

「最后姊姊达到极限。疾病和药侵蚀姊姊。姊姊身体各处产生激烈疼痛。白天晚上姊姊都睡不着。才以为她睡着,又马上痛醒。我白天晚上都要照顾姊姊。我也睡不着。不过再怎么照顾也没用。因为我只能眼睁睁地看姊姊受苦。

爸爸妈妈开始不回家。

我连续好几天没睡照顾姊姊。

最后姊姊终于崩溃。

姊姊大吼我最讨厌你了。我最讨厌你了。从出生以来到今天,我就恨着你。我们明明是双胞胎,你却健康到连感冒都没得过,我恨死你了。

姊姊边吼边丢我东西。

她拿毛巾丢我。

她拿睡衣丢我。

她拿枕头丢我。

她拿脸盆丢我。

她拿药瓶丢我。

我脸开始流血,姊姊依旧没停。她绞尽最后一丝力气,拿起各种东西丢我。

我感到某种东西断了线。

我用尽全身力气呐喊。我最讨厌姊姊了。

有一个成天生病的姊姊好痛苦。我是逼不得已才照顾姊姊。我好久以前就想,要是没有姊姊,爸爸妈妈跟我就不会活得这么煎熬。

我高声大喊。

不停喊不停喊不停喊不停喊不停喊。

最后我说了。我用喊哑的喉咙,挤出这句话。

『姊姊你。』」

她突然停住。

依旧面无表情。

眼睛张开,双瞳却毫无生气。

我默默看着班长。

背脊依旧发凉。

内心有千言万语想说。不过现在,得先听。要让她吐露心声。

班长再次开口说。

「我对她说。姊姊你死了算了。」

我紧握拳头。

我不能说。现在必须忍耐。

你等着瞧。我可绝对不会放过你。

没错。我生气了。

「说完我就失去意识。

姊姊在那天死了。

她吞下所有的药死掉了。

看到死去的姊姊,我也坏掉了。勉强维持理智的父母也坏掉了。

我活生生地死去。

而冰川诞生了。

这话题就此结束。」

班长说完,便看着我。

「嗳,佐藤同学。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「佐藤同学。」

「我在听。我有听到。」

「你满足了?瞭解自己想知道的事了?」

「不,我还有事想知道。」

「是吗?但是不行。」

霎时间。

我飞了出去。

我像个被强风刮起的垃圾袋,落到地面──虽然不清楚这到底能不能称作地面,总之我在地上打滚。

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。怎么了?发生什么事?

「时间到了。一切都没用了,佐藤同学。」

一股庞大且沉重的空气块。

我似乎是被这一类不明的事物冲撞,最后像被砂石车辗过般撞飞。体感是这样,实际上我也不清楚。反正全身上下痛得要命。

「我将成为不是自己的某种东西。当我成为那东西后,一定会吞没世界。而我已经停不下来,也不打算停下。我只想蹂躏并摧毁一切。」

真叫人火大。

这里不是梦境世界吗?

刚才那怎么想都是物理现象吧。虽然现在讲这个也没用。

「可是佐藤同学,你打算阻止我,对吧?」

班长就在我眼前。

在难看地在地上打滚的我面前。她浮在空中,还上下颠倒。

什么时候变这样的?又不是恐怖片。

轰的一声。

冲击又来了。我再次被轰上高空。

接着一成不变地滚到地上。在梦里用力撼动大脑也会引发脑震荡,这与其说是不可思议,不如说太不讲理了。拜托快点让我习惯好不好。

由美里说,靠想像力。

一切都是想像。我能站起来也是凭想像力。

等等,这不对吧。在梦境里会产生现实的感觉,就表示我的想像力有正常运作,现在是叫我怎么把这个想像转换成其他想像?又不是先有鸡还先有蛋。

「我知道你的事。」

冲击又来了。

这次来得及防御──不,并没有赶上。

我被冲撞、高高飞起、在地上打滚。有二就有三,想笑我无法记取教训的家伙就笑吧。

可是,还挺得住。

有用。防御稍微有赶上,伤害比刚才还轻。

特训见效了,不枉费我呕心沥血努力。明明是想像,却又是物理现象。尽管难以接受,不过这似乎是真理。

「也知道你把我带进梦里的事。」

快动。

自己动起来。

双脚快动。我之前特训那么久,就只对脚底抹油有自信。

只要知道攻击要来,就算无法闪过也能因应。

来了。

一股庞大且沉重的空气块。

我侧步闪躲。

轰隆。无法完全躲掉。我被冲撞、高高飞起、在地上打滚。

但这次有做好受身。身体牢牢记住这项技术。与其说是身体,应该说精神才对。这是在梦境中,由美里硬是灌进我脑中的技术。原来如此,的确是凭想像。一定程度能靠习惯解决。

「佐藤同学。」

飕的一声。

班长出现在我面前。

竟然还会瞬间移动。就算我想应对,也无法弥补力量差距。

对方可是个怪物。

是不会结出果实,只为散落而开的心灵之花。

我还以为她会提出什么问题──

「佐藤同学喜欢我吗?」

竟然是问这个。

不对吧。

这分明就是刚开始交往三个月正打得火热,满脑子只想着恋人的家伙才会讲的台词吧?

『当然啊甜心。』

我该这么回答吗?

「我有虐待癖好。」

轰隆。

我被撞得老远,高高飞起。最后在地上滚个不停。

这是前所未见的强烈攻击。

「也就是有施虐倾向,虐待狂。我现在满脑子只想着要欺负佐藤同学。」

轰隆。

我像颗乒乓球般弹起。

我吐血心想。我就觉得你是虐待狂。现在当下发生的一切就足以证明这件事。就算不将这点算进去,每当我看见班长的眼神、说话方式,就不禁暗叹:「原来人类真的能散发出这种寒气啊。」

「同时,我也有被虐癖好。也就是有受虐倾向,被虐狂。我现在满脑子只想着被佐藤同学欺负。」

我大字趴在地上想。

这我可是第一次听说。

被虐狂?班长?举个例子来说?

「现在我感到无比兴奋。只要稍微出力过猛,佐藤同学就会被我打得粉身碎骨。到时候你就无法回到现实。若真是如此,我肯定会非常难过,光是想像就快哭出来。真是太棒了。我好兴奋。简直快要高潮了。」

……原来如此。

我也不是不懂这想法。

两面性。

看似正经的表面,以及如画糖般脆弱,光被触碰就可能碎裂的反面。

冰川碧拥有这两个面向。

杀死姊姊,而自己也死掉的『我』。以及称自己为『冰川』的存在。

大致上理解了。

虽然理解了也拿她没辙。

「对我来说,佐藤同学可说是绝佳的猎物。」

我们近在咫尺。

班长盯着我的脸。

上下颠倒,这模样就像是潜进了水深五十公尺的海中。

「只要在现实中冷漠待你,用冰冷的眼神瞪你,你就会在梦境世界对我宣泄不满,为所欲为地欺负我。不过那样完全不够。你明明想怎么做都行,你应该更激烈地教训我、疼爱我。若是那么做,我也许就不会坏掉了。」

你还真是畅所欲言。

但你说得对。这是我的责任。

虽然是各种原因导致班长变得不正常。

结果扣下扳机的仍旧是我。

我说过好几次了,这是自作自受。

自己的屁股自己擦干净。

不管是边缘人还是想法有多扭曲,都必须遵守身为人的底线。

「所以……」

我大字趴在地上呻吟:

「意思是班长喜欢我吗?」

「不。」

班长否定。

接着这么讲。

「我爱你。」

轰隆。

我被冲撞、高高飞起。

不过,这次没打滚。

我做出受身。

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受身。

我根本没练过什么格斗技,说的话请不要全盘接受。

我似乎明白怎么凭『想像力』行动了。

实际上,我并没有感到疼痛。

也没觉得头晕目眩。

「……你边揍我边讲也没说服力啊。」

我再次站起。

内心没有慑服。

整个人振奋起来。

愤怒也达到顶点。

原来如此原来如此。

既然你这么爱我,那我非得好好回应一下。

边缘人也是有志气。

一回神。

我已化身为龙。

我俯瞰这个空无一物的世界。

一丝不挂的班长,看起来像个模型小人。

「很好。」

班长仰望我说。

神情一成不变的空洞。

「这模样非常好。我能感受你变身后涌现出力量。这就是你把我拉入梦境世界的力量对吧。我无法想像。你到底是谁?这么庞大的力量,你是如何酝藏在体内的?」

班长倏地消失。

下一瞬间。

班长她,出现在化身为龙的我面前。

「你会对我做什么。你会让我见识什么。」

轰隆。

鼻头感到一阵冲击。

我吃了一惊。但也只是吃惊而已。

我是龙,是力量化身,依旧屹立不摇地站着。

我是世界之王。

梦境世界中的霸者。

我才不管是不是在别人的梦里。才不管是不是乱来还什么的,既然我能变身了,我们就处于对等状态。大概吧。

「那么,这样呢?」

轰隆。

鼻头再次感到冲击。

真假?我竟然浮起来了。班长力量是有多强啊。

「这样呢?」

轰隆。

一阵冲击。

我被轰飞。

「这样呢?」

轰隆。

一阵冲击。

我高高飞起。

「这样呢?」

轰隆。

一阵冲击。

我在地上打滚。

「啊哈,好好玩。」

班长笑了。

这感觉就像被死神的指尖轻抚背部,直叫人毛骨悚然。

我现在应该拥有惊人的质量才对,就连尺寸都跟小山差不多,她竟然能轻易打飞我。

真可笑。

都已经觉醒,解放真正的力量了,竟然还被打着玩。

『这才叫梦境成真。』

我听到声音。

是由美里。

『人类拥有的潜在能力就是如此庞大,所以才会形成世界危机。即使是如此,治郎同学还是得靠自己想办法处理。』

你别强人所难了。

难道我现在还不够努力吗?

还有你那边怎样了?听起来似乎是没事。没事不会快来帮忙喔,我已经快撑不住了。

『我无法过去。现在不光是冰川碧,我还得压下你的力量。』

什么意思?

『你们俩凑在一块,让这个梦境的质量变得过大。我必须花费全副精力,让能量不要漏到现实世界去。就单纯计算,得花加倍的劳力。所以现在无法去你那里帮忙。』

拜托你别闹了。

我可是连杀手锏都用掉了。

那个蠢到不行的特训成果也使出来了。你还想叫我怎么做?

『治郎同学,我敢肯定。你还没用尽全力。』

声音就此消失。

而我继续被当沙包打。

整个人飞来飞去、滚来滚去的,简直忙到不行。

「真厉害。」

班长感叹道。

「你能够一而再、再而三地站得起来。太棒了。不论怎么攻击都不会坏掉。」

我该怎么办?

她说我没用尽全力,所以我还能怎么做?

「真是不愉快。为什么你不打我。我和冰川都在等你。让我们缠绵吧。还要更多。让我们交融混合在一起。还要更多。更多更多。不然的话──」

轰隆。

这都第几次了。

「我真的会把你弄坏喔?」

我已经感受不到疼痛。

是麻痹了吗?还是感觉消失了?

说到底,我现在真的还存在吗?

混浊。泥与土的中间点。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液体还是固体。

「不,还是弄坏你更好。这么一来,我和冰川一定会疯掉。我们必须疯狂。不,我不想疯掉。我该怎么办?无计可施了。因为你不愿意打我,我怎么能够破坏你。我必须将你打到连残渣都不剩。快点坏掉。被打成碎片消失吧。不,活下来。不要理我了。理我。彻底粉碎吧。温柔地摸我的脸。被压得粉身碎骨。紧紧抱住我。啊啊。啊啊。求求你。求求你──」

『就这点程度吗?治郎同学?』

声音。

是由美里。

『你可别忘了。你是世上唯一一个,我无法完全根治的病啊。』

救救我。

佐藤同学。

霎时间。

我明白了。我发现了。

经历了液体和固体的交界,我感觉自己有如海绵一般。

我吸收。化作自身血肉。

看到了。

那个类似空气块的东西。

不对,我是用更原始的方式,类似皮肤汗毛感受到微风,近似第六感的事物,感受到了空气块的存在。

在极限中。我确实看到了,感受到了。比起思考,身体先动了起来。

轰隆。

发出巨大声响。

一种接近音爆的事物,划破了空间。

化身为龙的我将被轰飞。本该是如此。

然而。

「哎呀。」

班长第一次露出困惑神情。

我和她的视线位于相同高度。

我不再是龙。

而是一如既往渺小的我。

佐藤治郎。一个全身上下充满无名怨愤,个性扭曲的边缘人。

「竟然从龙变回原本的模样?这样方便闪躲?这样就能避免被压烂?不……不对。并非如此单纯。怎么回事?有什么不对劲?这是什么感觉?是什么?是什么?」

接着班长。

打算开花毁灭世间万物的冰川碧。

「没错,总觉得不对劲。」

她歪头向我确认。

「你真的是佐藤同学?」

我的记忆在此中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