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 第八话
回想起来,这应该是第一次。
我感到自己很可怕。
†
「……那么,后来到底发生什么?」
接下来要讲述的,是我衔接起自己模糊记忆的事。
毕竟这等于是在梦境中做梦。
若是不尽正确还请见谅。
「所有怪物都消失了。就像幻觉一样。」
由美里说。
她身穿白衣,手持巨大手术刀。
「冰川碧也消失了,只剩下这座扭曲的城堡,不过这没多久也会消失。我们马上就会回到现实,从梦中醒来,就是这么回事。」
我们还在班长的梦里。
我被由美里俯视着。
真棒啊。这家伙穿白衣的样子。
可爱、优美,还非常煽情。
真想跟这样的女人交往。不对,我们已经交往了,虽然没做过几件情侣会做的事。好像也不能这么讲,应该算有做过。
「我本来是打算让你杀了她。」
由美里说。
而我没有吃惊。
「我是说冰川碧。因为这次跟喜多村透那时不同。若不杀了她,我怕事情难以收拾。冰川碧已经开花,从虫蛹羽化成蝶,除了杀死她之外别无他法。我没告诉治郎同学,是因为你太天真。若不是被逼到尽头,我怕你会下不了手,才决定这么做。」
我没听过她发出这种声音。
我是指由美里。
「到中途为止都在我预料之内。我确实说过,『你还没用尽全力』。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结局收场。我明明自称万能,预料却屡次落空,颜面都不知道该往哪摆了。」
由美里这时的声音,跟以往所听到的都完全不同。
「我再问一次,治郎同学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不──」
就好比某个陌生人,面对着某种来路不明的事物。
「最重要的是,你究竟是什么人?」
†
未来三天,我都卧倒在床。
第四天,我与冰川碧再会了。
我们在某个海岸。
是班长找我出来的。
我也不疑有他,花了三小时来到指定地点。
班长在那看海。
她独自一人,静静盯着浪潮喧嚣的海平面。
「好久不见。」
班长发现我前来便说。
沙滩。好长好长的沙滩。
海浪来来去去,空气中飘着一股海潮气味。
「好久不见。」
我回说。
实际上,我的确感觉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班长。
「佐藤同学还记得吗?」
「记得什么?」
「先前发生的事。」
「记得,我跟由美里,一起进入班长的梦境。而我在梦里被班长修理了一顿。」
「接下来的事呢?」
「说实话,不太记得。我只知道,最起码避免了最糟糕的结局而已。所以我才能回归现实,跟班长聊天。」
「是啊。」
班长点头。
我问道。
「你是哪个?」
「是我。」
这在虚构故事中还挺常见的。
自称是『我』的班长说,因为「这样效率比较好」。
「这样比较轻松啊?」
班长说。
「与其从头创造一个人格,不如复制一个自己。这还真像是我会想的事。」
双重人格。
就她的说法是这样。
这世上有着无数离奇的事,我可是再清楚不过了。就算她这么讲我也不意外。
冰川碧里面,有两个冰川碧。
至于会变这样的理由。事到如今我也不必追根究柢问清楚了。
我沉默了半晌后开口。
「我能说句不负责任的话吗?」
「请便。」
「你姊姊,是不是故意那样讲。」
「讲什么?」
「那个……说自己讨厌、恨班长之类的。」
「是啊,我知道。」
浪潮打上岸的同时,班长站起身。
我直盯着她的脸庞。
「我知道,佐藤同学。姊姊直到最后一刻都是那么温柔。所以我才会疯掉。不过是如此而已。」
「……这样啊。」
我再也说不出话。
是还能说什么?
被逼到断崖边的双胞胎姊妹。
有太多事情,只有当事人才会明白。
「这地方,其实是坟墓。」
「……坟墓?」
「姊姊的坟墓。我把骨灰撒在这里。」
浪潮不绝于耳。
天空阴郁,海风冷冽。
彷佛身处在世界的尽头。
「最后我想来到这。我一直没有来过。所以满足了。没有任何遗憾。就只剩──」
「那个!」
我受不了了。
我把自己带的包包打开。
从包包取出东西说。
「要不要,一起吃这个?」
「……?」
班长靠近盯着我的手。
午餐盒里的,是保鲜膜包好的白米。也就是饭团。
「之前你请我吃东西。所以我做了这个。」
「佐藤同学做的?」
「嗯,我做了一堆,多到吃不完。这是我第一次做饭。拿过来真有点重,若你不吃我就伤脑筋了。」
一次、两次。
班长眨了眨眼。
接着莞尔一笑。
「那我不客气了。」
我们吃着饭团。
在这如同世界尽头的沙滩并肩坐着。
我们谈天说地,内容包罗万象。
喜欢的食物。
栖息于丛林深处的梦幻猿猴。
聊着各种话题时,班长好几次露出笑容。
饭团有够难吃。
这绝对是我人生中吃过最难吃的饭团。
不过班长却慢慢吃着那个饭团,还吃得一干二净。
「我差不多该走了。」最终班长起身说。「今天谢谢你。你愿意来,我真的很高兴。」
我跟着起身问。
「我们再也无法见面?」
「因为我的任务结束了。」班长回答。「光是能来这跟你聊天就已经是奇迹了。我只是回归本来应有的形态而已。双重人格什么的,一点都不合理不是吗?」
我沉默不语。
我什么都做不到。
就算能勉强做点什么,那也只有在梦里。一觉醒来,我就无从干涉梦境。这种事肯定连天神由美里也做不到。
「佐藤同学还记得吗?」
「记得什么?」
「在我梦里,最后一刻你做了什么。以及为什么我们能在现实中聊天。」
「不……抱歉。其实,我记不太清楚。」
「我也是。当我醒来,一切都结束了。不过我只记得这一点。是你做的,佐藤同学。是你把我打造的梦境世界彻底抹消掉。就像是拿起橡皮擦,将一切抹除归零。」
「…………」
「你要小心。你大概是某种,打从根基就与常人完全不同的存在。那么,再见了。」
班长转身离去。
「等等!」
我不禁握住她的手。
班长停下。
我的嘴不听使唤动了起来。
「班长你等一下。你不是说了『救救我』吗?我还没为你做任何事。」
「我没说过那种话。是冰川说的吧。」
「可是──」
我顿时语塞。
这或许是不该说出口的话。但我非讲不可。
我挤出心声。
「可是你才是原本的冰川碧啊?『我』一开始就存在了,『冰川』才是后来诞生的啊?」
这次轮到班长陷入沉默。
半晌后,她就微笑说:
「你一点都不明白。我刚才不是说过是复制吗?我和冰川是一样的。不论哪个是原型,都没问题。」
(插图016)
「你说谎。」
「我没说谎。不过,你好温柔。」
班长说完。
便静静地用自己的唇瓣,塞住我的嘴唇。
我的手顿时乏力。
而班长趁这空档,一溜烟地从我手中逃脱。
「另外冰川,可是处女喔。」
我不禁想,她就像只随兴的猫。
那离我而去,回眸一笑的举止。
即使会撒娇,也不会黏人、不会谄媚。
「你可要好好疼爱她喔。别担心,冰川她没问题的。那孩子比我还坚强。」
你果然说谎。
我听了便想。如果「冰川」比「我」还坚强,那不就表示两者是「不同的人」吗?
我所认识的冰川碧,才不是这么爱笑的人。
然而我无法多说什么。
因为梦终有一天会醒。
「小小的奇迹」并无法持续太久。
「『我不瞭解你』──你曾这么说过对吧。」
班长奔向前方说。
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。
「如何?稍微瞭解我了吗?」
──我完全不懂啊。
我独自留在无人的海边。碎念被潮声所淹没。
我回想起这么一句话。当猫领悟自身死期时,就会消失在人面前。
我抱着午餐盒坐在地上。
抓起最后一颗难吃的饭团咬下,稍微哭了出来。
†
「……所以呢?结果如何了?」
喜多村不悦地嘟嘴问。
隔天,在学校教室。
好久没来上学的我,被担任助手的不良儿时玩伴逮到。
「就算你说解决了,我也不明白什么事情解决了。你给我解释清楚。」
「既然治郎同学说解决了,那应该就是真的解决了吧。」
插嘴的人是由美里。
和我一样许久没来学校的她,坐在我旁边的座位说:
「而我听了也只能说『这样啊,我知道了』。因为能判断事情是否解决的,就只有当事人治郎同学。而喜多村同学,你也知道这件事相当敏感对吧?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讨论呢?」
「我知道啦──被你这么讲真叫人火大。」
「若是让你感到不快,那我道歉就是。不过这话题就此打住。因为对我来说,这算不上是什么愉快的结局。」
「所以我才问你这样讲是什么意思啊。」
「不予置评。我在此宣言,绝不再提起此事。」
「啊啊嗯?你又在自说自话。」
喜多村狠瞪说。
由美里冷冷地无视她。
班会开始前的喧嚣。
同学们远远观望着我们几个。不好意思啊各位。这两人凑在一块,就是会害现场气氛变得很僵。
虽然我也是害气氛变差的原因之一。
我想说一个人闷闷不乐的也于事无补,才会逼自己来上学,这么做倒是造成了反效果。
「喜多村。真的没事了。」
我玩起手机说。
「一切都结束了。所以这话题就此结束。若有事情没解决,我会负起责任处理。」
「不,就说了,你们这样讲我也有听没懂啊。话说清楚来,别擅自把事情完结,而且这次我可是帮了不少忙好吗?还不是治郎拜托,我才会到处跑来跑去调查?」
「这点我很感谢你。这恩情我一定会还。」
「就说没人跟你扯这个了。我们是朋友对吧?」
「我知道。今天要不要一起去吃汉堡。」
「咦、真假?好耶,当然要去──不对啦。去还是会去啦。你懂吧?拜托你告诉我嘛,我很在意耶。我这次好歹也是相关人士吧。」
「不予置评。」
「嗯啊──!够了──!」
喜多村举手投降,然后盘坐在桌上。
「怎么就把我一个人排除在外。才想说治郎你这笨蛋怎么一直请假,结果一回来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。而且怎么连那转学生也变怪怪的?或者该说变冷漠了?总之搞得我好乱啊。你还一脸阴沉又无精打采的。」
「抱歉。」
「够了啦。我知道这件事比较敏感。也知道不该在这里谈。可是啊……啊──我实在无法接受──」
抱歉,喜多村。
我觉得,你还是别过度涉入这些事比较好。
虽然一开始是我拜托的,也明白喜多村说的有几分道理,不过还是无法告诉你。由美里也是瞭解这点,才尽可能不插嘴管这件事。
若有事情没解决,我会负起责任处理。
边缘人也是有志气。
要说是我自作自受也行。
此时──
教室吵成一团。
早有预感的我并没有感到吃惊。
喜多村倒是被吓到了。
班长来了。
冰川碧。走进教室,笔直朝我过来。
「好久不见。」
班长俯视我说。
「嗯,好久不见。」
我抬头看向班长回覆。
「总觉得……」
班长说到一半便停顿下来。
她稍稍面向下方,张开嘴,又闭上。
「总觉得我似乎给你添了麻烦,佐藤同学。」
「没事,真要说应该是我给你添麻烦。」
「你记得吗?」
「不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」
「我都还没问你记得什么呢?」
「是啊,我猜你是做了梦吧?」
「…………」
班长眼睛眯成一线。
由美里和喜多村则是识相地一语不发。
我曾想过,该用怎样的表情见她。
直到现在我仍然没想出答案。
只能拐弯抹角地告诉她。
这件事,已经解决了。
「我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事物。」
最后班长嘟囔说。
「同时,我也觉得某种重要的事物回来了。爸爸妈妈时隔许久终于回家了,而且表情看起来像是做了一场梦似的。这是巧合吗?他们甚至还说,是时候该去找份工作。」
「这样啊。那他们一定是从梦中醒来了吧。」
「佐藤同学知道些什么吗?」
「不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」
班长眼睛再次眯成一线。
绝对零度的视线。
但我这次没有漏尿。
而是对她提议。
「我说班长。」
「什么事?」
「班长你,一直都是用『冰川』自称吧。」
「有任何问题吗?」
「要不要试着用『我』来自称。」
「……为什么?」
「我说说而已。」
班长听了感到困惑。
由美里则嘴角微微上扬。
喜多村不明白发生什么,显得有些吃惊。
「冰川试试看。」
班长停顿了半晌,点头说。
「冰川认为这点子不错。冰川已经习惯了现在的叫法,可能无法马上适应。怎么想都效率不好,却莫名认为这样比较合理。」
「慢慢来就好。是说,你也没必要彻底改变自己。因为现在的班长也是冰川碧。」
「佐藤同学,你果然知道些什么对吧?」
「不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」
「你说谎。」
班长说完,便吻了我。
动作非常自然。
甚至可说是自然过头,一瞬间,所有人还把这件事视为理所当然。不仅是喜多村,连由美里也是。
现场气氛凝结,则是晚了好几拍后才发生的事。
「看吧,你果然说谎。」
待唇瓣分开后,班长瞪着我说。
「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。看看你的反应,完全没有吓到。」
「……算是吧。我只是很清楚,班长是冰川碧这件事。」
「好吧,反正时间多的是。」
班长伸出手指。
轻轻戳了我的鼻头。
「还有补习,从今天起再次开始。放学后在老地方集合。祥云院同学跟星野同学──看来还没到校。晚点冰川再告诉她们。」
接着她看向由美里。
眼睛眯得像只猫一样说。
「天神同学,你也要来喔?」
说完,班长就回到座位。
同学们一脸痴呆,彷佛做了场白日梦。
「不对吧!这根本莫名其妙啊!」
喜多村发出哀号。
「你们几个别把我排除在外!还有碧!你这混帐对治郎做什么!」
「……呵呵,竟敢当着我的面挑衅。」
由美里咧嘴笑说。
「多么新鲜的体验。这样啊,原来我被人宣战了。这是刻意警告我说『我会大大方方地抢走你的恋人,你可别掉以轻心』是吧。呵呵,这样啊。没想到这感觉还挺有趣的嘛。呵呵。唔呵呵……」
至于我呢。
心脏仍跳个不停。
还以为自己能稍微耍帅,结果还是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。
真是够了。不论是表面,还是内在。
(插图017)
即使到了现在,我还是完全不瞭解冰川碧这个人。
不过多亏她,让我心情稍微轻松了点。
「喂──大家回座位──」
班导走进教室。
几乎同一时间,钟声响起。
「现在是怎样?为什么老师得被自己学生用『太好了,不看场合的家伙来了』的眼光盯着?算了,也没差啦。」
老师不解地说出贴切评语,接着大吃一惊:
「哦,天神竟然来了。冰川也好久不见。病好啦?啊──祥云院跟星野又──迟到了。算了。要点名啰──」
是说佐藤治郎也好久没上学了,这点你就只字不提吗?
随便啦。反正以我的地位被这么对待才正常。
总之,这样算是事情告一段落?
我总觉得一切都还没解决。
①把四个女生追到手。
就这个主要目的而言,的确算是有所进展吧。
尽管我怀疑自己采取的行动,到底算不算得上是追求,至少结果应该有满足条件。即使从头到尾只有发生折腾人的事,最起码还是得要乐观面对。
「佐藤──佐藤治郎──」
「啊、有。」
「岛村──岛村薰──」
「有。」
②瞭解天神由美里。
③瞭解自己的力量和立场。
④注意神秘讯息所讲的事。
⑤注意老妈。
课题堆积如山。
甚至能说状况变得越来越复杂了。
就算我暂时沉浸于感伤之中,应该也多少能被谅解吧。
总之先跟喜多村去吃汉堡。人情得快点还清。
还得跟由美里约会。我是很想说经历过班长那次后,我多少增加了点经验值,却又觉得那些经验丝毫派不上用场。我甚至无法想像,跟天神由美里约会,应该要安排怎样的约会行程。
祥云院依子。
星野美羽。
我该拿这两人怎么办。
班长那次是运气好才有机会与她接触──
「立川──立川悟──」
「有──」
「手冢──手冢麻由美──」
「有──」
就在我思考时。
嘟噜噜噜──
忘记关机的手机发出震动。
我反射性偷看了手机画面一眼。
真是够了,我不禁叹气。
感伤的时间也太短了吧。
虽不清楚对方到底是谁,不过他可真爱挑点名时间。
「冰川──冰川碧──」
「有。」
「松本──松本孝之──」
「有。」
手机萤幕显示的讯息,在我看到的那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而那深深烙进我脑海里的讯息内容如下。
『觉醒时刻到了。』
『佐藤治郎。现在的你并不是真正的佐藤治郎。』
†
已经决定好的未来就不可能变更。
这是一部以我佐藤治郎,杀死天神由美里为结局落幕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