尴尬。

我和宫城之间的气氛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了。

暑假的最后一天,我摸了至今为止没摸过的地方,听到她发出我从未听过的声音。说是这样说,但我不过就是摸了她的胸部,也没真的听到多少声音。

尽管如此……

尽管如此还是很尴尬。

明明只是摊开课本在写作业而已,我们却过着像是得看对方脸色行事的时间。

「说点什么话啦。」

我把橡皮擦丢向始终保持沉默,不肯开口说话的宫城。

我在那之后第一次过来,房间里的气氛很怪,让人坐立难安。

「仙台同学你自己开口说话不就好了?」

宫城冷淡地说,把橡皮擦丢了回来。我拿起从对面一路滚过来的橡皮擦,擦掉我根本不想擦的字。

宫城今天刻意坐在我对面,而不是旁边。

夏天并不会随着暑假一起告终。

就算那天结束了,我们的夏天仍在继续,就算步入九月,天气依旧很热。不管是昨天还是今天,冰棒都很好吃,也需要开冷气。

不知该说是幸或不幸,这个房间现在维持着不至于会让人开口抱怨的温度。不会发生我以太热为由要宫城脱衣服的事,我也不会脱下自己的衣服。当然,我既没有碰宫城的身体,也没有机会碰。

新学期开始都已经过好几天了,我却不知道是有什么毛病,居然在想这种理所当然的事。

我今天没有跟宫城做那种事。

也没有发展出那样的气氛。

这也是当然的。

毕竟我们不是那种会上床的关系,根本不太会产生那样的气氛。

──那又是为什么?

我不否认自己当时想做那种事,也不意外自己心中有那种欲望。性欲这种东西不管是谁都会有,我想宫城心里一定也有吧。所以我觉得想做这件事情本身并不是什么怪事。

该在意的是,我是对宫城产生了这种欲望。

「你干嘛看我这边啊?」

宫城用比平常更冷淡的声音说。

这话还伴随着冰冷的视线,感觉实在不太好。因为她的语气跟视线都像是刻意营造出来的,我知道这不是需要在意的事,却仍有一定的重量压在我的心上,让我的情绪都要消沉起来了。

「我不能看你吗?」

我尽量用不带起伏的语调问她。

「不能。」

「那我不看。」

我让视线落到课本上。

帮我写作业。

要是她下了这种命令,我还可以借此转移注意力,可是宫城自己在写作业。我也一样该写作业,却始终无法专注在一条条列在眼前的题目上。每当我回过神来,就会发现自己在反刍记忆中的宫城。

就算我能容许这样的自己,也很难接受这个事实。

我完全没料到,我会那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宫城的欲望。

我的手上还残留着宫城胸部的触感。

我用力握紧右手。

我握到掌心会留下指甲痕的程度之后张开手,抬起头,把橡皮擦丢到宫城那边去。

「我果然还是想看。我可以看你吗?」

「你不是已经在看了吗?不如说你干嘛特地问这种事啊?」

「因为宫城你叫我别看。」

「那种事情怎样都好,仙台同学你认真写作业啦。」

「可以看你的话,我就认真写。」

橡皮擦没被丢回来。

宫城一脸显然很不高兴的样子。

「我刚刚已经说过不可以了吧?」

「你没说不可以,你说不能。」

我特地纠正她。宫城皱起了眉头,然后带着一看就知道她在生闷气的表情站起来,从书柜上拿了一本漫画过来。

「你要是不想写作业,就拿这个去看。」

她把漫画放到桌上。

「这是我昨天才买的,所以仙台同学还没看过。」

看来她的意思是叫我要看就去看漫画,别看她的脸。

我觉得会做出这种反应的宫城很可爱。

然而应该没有会让人产生性欲的要素才对。

宫城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女孩,没什么特别之处。去年是同班的不起眼朴素女孩,现在是隔壁班的不起眼朴素女孩。不对,正确来说,她虽然不起眼又朴素,但是个比普通人更怪一点的女孩子。普通人才不会下舔脚这种命令,也不会咬人咬到流血的程度。

这样一想她还真糟。

会对这种人产生性欲的我,脑子里一定是少了两、三根用来锁住理性的螺丝。

我应该不会再有那种感觉了。

我虽然会想碰宫城,可是碰了也不会演变成那样。我是这么相信的。我不想去思考脑袋里少了螺丝的原因,也没必要知道。真要说起来,就算我想碰她,她也坐得离我异常地远。

「你不看吗?」

宫城把橡皮擦丢了过来。

「我下次来的时候看。」

「下次是什么时候?」

「那要由宫城你决定吧?」

「是没错。」宫城说完后阖上了课本,却马上又开始翻起课本,小声地说了。

「……我以为仙台同学今天不会过来。」

她没头没尾地抛出无视话题走向的一句话。

只有翻动课本的声音在房里响起又消失,像是要消除突然出现的短暂沉默。

「你为什么会这么想?」

「因为做了那种事。」

「宫城你才是,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叫我过来了。」

今天,宫城叫了我过来。

我很意外。

就算新学期开始了,宫城也不会联络我。

我原本是这样想的。

「因为你没有打破约定。」

她阖上刚才一直在翻的课本。

仔细想想,那件事以未遂告终。我们没做到最后,所以不算有打破不上床的约定吧。

「那你不坐在我旁边,坐在那里的原因是?」

我不愿放过今天初次成立的对话机会,问了她我在意的事情。

「因为仙台同学不值得信任。」

被她斩钉截铁地这么一说,我在心里同意她的话。

对于我不值得信任这点,我无法反驳。可是宫城也没拒绝我。我虽然很想这样说,然而一旦说了,宫城八成又会沉默不语,所以我把这话给吞了回去。

「写作业啦。」

宫城难得说了认真的话。但比起填满笔记本的空白栏位,我的脑袋尽是想着宫城。我的眼睛只想映出她的身影,不肯看向课本。

我用手指转了一圈笔。

宫城像是要把我赶出视线范围外地打开课本,在笔记本上疾笔振书。因为她眼里没有我,专心盯着课本和笔记本,她当然没有转向我这边。

我又转了一次笔。

这次笔从我手指上掉了下来,发出喀啦的声音。可是宫城依旧没有抬头。

「你要写作业的话,过来这边啦。」

我敲了敲身旁空着的位子,叫宫城过来。

「我不要。」

宫城没抬头地回答我。

「那我过去你那边。」

「不行。」

「那是命令吗?」

我反问之后,宫城抬起了头。

「是命令。」

被她语气强硬地这么一说,我便无法移动了。

既然这是命令,那也没办法。我老实地放弃,看着课本。

我总是被命令这句话给拯救。我做过好几次要宫城命令我,借此把选择权推给她的事。自己也拿命令当理由,垂头丧气地退下。实际上我就像宫城说的一样,没骨气。

就像那时候我没有勇气决定性地改变我们两人的关系,现在我也没有即使忤逆宫城的话,也要去她身旁的勇气。恐怕宫城也没有勇气到我旁边来。所以今天才会有这段距离出现在我们之间。

「仙台同学,这里我看不懂。」

「哪里?」

我看向用冷漠的语气叫我的宫城,她用笔尖指着摊开的课本。

「这里。」

「我从这边不方便看耶。」

我知道宫城指的地方是哪里。

也知道那是怎样的问题。

上头写满数字的课本就算从反方向看也没什么大问题,却能够成为填满身旁空位的契机。宫城却默默地把课本转向了我这边。

「宫城真小气。」

我一边在与我无冤无仇的课本上涂鸦一边抱怨后,涂鸦马上就被擦掉了。

「我哪里小气?」

「就是这种地方很小气。」

「不要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,快教我啦。」

「好好好。」

我态度随便地回答她,看向课本。我在笔记本一角写上公式,向她说明解题方法后,宫城带着似懂非懂的表情,在纸上接连写上数字。

那一天,要是就那样继续下去……

我在这几天里虽然想像过无数次,却又觉得那是应该仅止于想像的事。

我是没有「既然没在交往,就不能做那种事」这种清纯的想法,不过真的做到最后的话,我们就不会像这样一起写作业了。这样一想,便觉得应该要好好夸奖前几天没做更多的自己。比起只有一次的肉体关系,像这样在这个房间里念书或是看漫画,绝对比较开心。我这样告诉自己。

「这样对吗?」

得出答案的宫城抬起头。

「对。」

我看了写在笔记本上的文字,这么告诉她之后,她的视线又立刻落回课本上。

「所以说宫城,其他命令呢?」

我出声问她,想把她的注意力从课本上扒下来,但她没回话。带着不高兴的表情闭口不语。

我想像得到宫城不肯开口的理由。

倘若随便下命令,等于是把暑假的事情又重新翻出来吧。她的命令原本只会要我朗读小说、写写作业,做这种无伤大雅的事,却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危险的东西,要是像平常那样命令我,听起来就像是在要我继续做暑假那件没做完的事。说是这样说,但只下了别过来这种程度的命令,不下点其他命令的话,五千圆便无处可去了。

不需要再给我五千圆了。

我也可以这么说,但要是说了不需要,就会失去来这里的理由,所以我不想说。

在我的视线前方,宫城翻着课本,彷佛在寻找该说出口的话,可是答案不可能会写在课本上。她依然没扬起视线,用低沉的声音说了。

「写完作业就回去。」

「你真的要把这个当成命令?」

「真的。」

嘴上这样说的宫城,那张脸上不管怎么看都不像写着「真的」。我们已经相处好一段时间了,所以我知道,宫城只是因为自己必须说点什么才行,才说了很像有那么一回事的话而已。

「下点别的命令啦。」

「为什么仙台同学要命令我啊?」

「毕竟作业一下就写完了。」

老师出的作业没那么多。不用一个小时就能写完了,以我平常从这里回去的时间来看,算是很早就要回去了。

「你真的要用刚刚那个当命令吗?」

我大概料想得到宫城会下其他的命令,但还是加减问她一下。

「……帮我弄头发。」

宫城小小声地说着。

「头发?」

「你之前不是说你会帮我弄头发吗?」

之前──我之前说过的话。

我顺着宫城的话追溯自己的记忆,马上就找到了想找的东西。在五月接吻之后第一次碰面的那天,我在看为了羽美奈而买的杂志时,说过这样的话。

「你想要我帮你弄成怎样的发型?」

就算我记得自己对宫城说了什么,记忆里却完全没有刊登在那本杂志上的女孩子的长相或是发型。可能是因为我对为了配合羽美奈的话题而买的杂志没有兴趣,不会把上头的资讯长时间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吧。

「只要不做什么奇怪的事,怎样都好。」

「什么意思嘛。」

「总之你弄得好看点就对了啦。」

她虽然丢了个很随便的要求过来,本人却一动也不动。

她依然坐在对面,看着我。

「宫城,你过来这边。」

我既然没有超能力,手也不可能伸长,宫城要是不动,我就碰不到她的头发。这种事情她应该也很清楚才对,然而她却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。

「你觉得这样我有办法碰到你的头发吗?」

由我过去宫城那边也可以,可是我知道她一定不会给我好脸色看。

「宫城。」

我又再叫了她一次,这次她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站了起来,来到我旁边,在离我稍远的位置坐下。

可以不用那么防备我吧?

我什么都不会做好不好?我在心里叨念着,从书包里拿出梳子。

「背转过来。」

我稍微靠过去,拍了拍宫城的肩膀后,她吓得身体一震。不过她还是老实地把背转了过来,我摸着她长度稍微过肩的头发。这次她倒是没有再吓到了,但我从背影就能感觉得出她有多紧张。

好难下手。

宫城如同她所说的不信任我,她周遭的气氛紧绷得不得了,连我都跟着紧张起来了。

「你的头发很漂亮耶。」

我想说这样或许能多少舒缓一下紧张的气氛,用很老套的话来赞美她。说是这样说,但我这也是实话,她的一头黑发轻柔飘逸,可以轻松地用手梳开。

可是宫城没回话。

这也没办法,我只好默默地梳开她的头发。

我果然还是想不起杂志上的女孩到底是什么发型,宫城的要求又很模糊,不够明确。我放弃仰赖记忆,也放弃回应她的要求,捞起宫城的头发,开始编成不同的发型。

「你在绑辫子?」

挺直了背脊的宫城把半张脸转向我这边。

「对。换其他发型比较好吗?」

可爱的发型要多少就有多少。

我也可以从手机里存的图片中寻找适合宫城的发型,却仍继续把宫城的头发绑成辫子。

「什么发型都好……不过之前你给我看的杂志是更不一样的发型。」

(插图014)

宫城嘴上说什么都好,听起来却不像是什么都好的样子。

「我会帮你弄得很可爱啦。」

我不想说我已经不记得杂志上的女孩是什么发型了。

因为绑成辫子,感觉可以摸宫城的头发摸比较久。

我更不想说我在想着这种事。

「不可爱也无所谓。」

宫城面朝前地回答我,然后又继续说了:「我说啊……」

「什么事?」

「我以后也会找仙台同学过来,命令你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

「那到毕业前,我要是找你,你就像之前那样过来。」

命令的期限第一次被明确地划分出来。

我原本也觉得自己只会来这个房间直到毕业为止。我一直认为这样刚刚好,但我试着把剩下的时间给实际说了出来。

「也就是还有大约半年的意思?」

「对。在那之前,仙台同学放学后的时间都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。」

宫城理所当然地说完后,紧绷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些,大概把紧紧贴在背上的紧张两个字撕了三分之一下来。

我解开绑好的辫子,又重新绑一次。

宫城坐着,没开口抱怨。

她轻柔飘逸的头发摸起来果然很舒服。

跟宫城床上的香味同样的味道搔着我的鼻腔。我像是受到那个跟我、羽美奈或是跟麻理子她们都不一样的洗发精香味给吸引,更靠近了宫城一点。

「半年啊……真短呢。」

我喃喃自语似的吐出这句话。

指尖继续绑着她的头发。

「是啊。」

宫城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。